| 寫入 17/05/28 (日) 20:30:03 From 114.45.* | 床底下的神秘箱子-登載 1993/12/26 聯合報和1994/1/26 世界日報 好像打從我小學四年級開始,就常常聽見林伯伯向兄姐兜他床底下的擦鞋箱子了。但是,這麼多年來,誰也沒真正見過那個箱子。 **考不上,就到衡陽路 那年暑假,哥哥高中台大化工系第二名。爸爸的白髮和媽媽的皺紋就在他列名榜上的那一瞬間覺出了價值。 放榜第二天,一家八口正圍著長桌吃晚飯。院子斜對面,突然間劈劈拍拍地響得驚天動地。 由梔子花和桂花樹葉間,傳來了對面朱大孃洪亮的嗓門:”這是整個院子的榮耀啊。。。王家小孩有成就,我們全院子都與有榮焉。。。“ 幾分鐘內,隔鄰陳伯母,朱三嬢,傅伯母。。。都擠到門口來賀喜。爸爸媽媽望著哥哥,眼睛亮亮的。 第二年,輪到姐姐考學校。從四月間開始,每次林伯伯來家裡打麻將,總不會忘記向姐姐打趣:“ 大妹啊,去年你哥哥留下來的擦鞋箱子,還在我床底下嘿。。。今年你如果考不上,就到衡陽路去擺只高板凳。。。” “咳,” 林伯母在幫姐姐打圓場。“老頭子,你不要亂說。人家大妹怎麼看得上你那只破鞋箱。。” 七月底放了榜,這個平日裡功課只不過中上的姐姐,竟然一舉考上大專聯考的丙組狀元。 姐姐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驚住了。。。顧不得大華晚報的記者還坐在客廳裡,她竟然躲到屋裡去哭了起來。 往後的一個月裡,家中幾乎天天有人上門:記者,攝影師,賀客,。。。鬧哄哄好一陣子,大院子才清靜下來。 林伯伯的擦鞋箱,自然又沒能派上用場。 接下來幾年,每年一到春天,林伯伯依然會向其他的兄姐,窮兜他的擦鞋箱;三姐,四哥,五哥,分別又考上成大,台大,台大。那個擦鞋箱,依舊找不到主人。 **賺了美金再還我! 其實我們兄妹都明白,林伯伯為我們準備的,豈止是那個擦鞋箱? 在那一段政局飄搖,財經波動的年月裡,單靠媽媽一個公務員的微薄月支和爸爸半退休的薪俸,在養活一家八口之外,還要支持六個孩子上大學和出國留學,真是談何容易。 林伯伯深知,每年到了九月和二月學校要開學的時候,爸爸為了籌集我們六人的學費,往往愁白了頭髮。週末的牌局前,他常會把爸爸請進屋去。 “這是我月初才取來的薪水袋,你先拿去墊學費;等過幾個月,你手頭鬆動了些再還我。” 民國五十二年夏末,林伯母不知由何處聽說,爸爸在四處籌款,好為姐姐買赴美的機票。 她特地給爸爸打了個電話,聲音裡有些不悅。 “為什麼這樣一件大事,都不來和我們商量? 樹恩(林伯伯)的薪水雖然已經付了房錢,我還有些私房錢哪!” 爸爸知道林家剛買了房子,所以姐姐缺路費的事,特別囑咐朋友們不可在林家的牌桌上提起。哪知,他們還是由別處聽說了。 電話掛下不到一個小時,赫然看見林伯母站在家門口。她汗流浹背,氣喘吁吁的,手上拿著個牛皮紙袋:“等大妹到美國去,賺了美金再還我。” 堅持不肯進來喝杯涼水,林伯母又頂著午後的炎陽,蹬蹬蹬的走了。 爸爸捧著那只陳舊的牛皮紙袋,良久沒說話。 這年夏天,就剩我是家裡最後一個考大學的了。 **這個箱子就等你了! 星期天午飯過後,我陪著媽媽,由後街走去林伯伯家參加週末的牌局。 一見到我,林伯伯一邊擺牌桌,一邊很高興他又找到了開玩笑的對象:“么妹啊,今年暑假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囉。我床底下那只擦鞋箱子等了那麼多年,就等你帶它到臺北火車站去謀生活哩。” 林伯母一聽見他的聲音,趕忙邁著快步由廚房邊上走出來。她一面取了開水,為媽媽和我泡茶,一面數落林伯伯。 “哎呀,老爺子,你真是老顛冬了。人家么妹是一女中的高材生啊,哪裡看得上你那個破鞋箱?我看哪,你那個鞋箱,就只好留在你的床底下長黴去囉。” 對於林伯母的奚落,林伯伯一向是打定了主意假裝沒聽見。所以常常是她說她的,他自顧自講他的,好像兩條平行線。 “么妹啊,我說穿著綠制服去火車站前擦皮鞋,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哦。” 對爸爸這一幫他稱為《老輩子》的朋友,我一向都不知道該和他們怎麼搭話。那時候,孩子輩是不作興與大人拌嘴的。 即使是在朋友面前口若懸河的五哥,一到了這些伯伯伯母跟前,也成了啞貓了。 對於林伯伯的調侃,我只能哼哼哦哦的帶了過去。 但,心裡一直有個念頭,很想到他們的床底下,去看看哪一個說了這麼多年的擦鞋箱的真面目。 整整七年了。雖然我們兄妹,從來不相信我們真可能會因榜上無名,淪落到去為人擦鞋的地步。但, 每次聽到林伯伯提起《擦鞋箱》這三個字,總會不自覺的在回家以後把習題拿出來再看一遍。 畢竟,若是考不上大學,自己丟臉事小,父母親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事大啊。 聯招放榜的當天,林伯伯很高興的給爸爸打了個電話。”哎呀,我這個擦鞋箱看樣子是找不到主了。看看你的孫子以後用不用得上。。。“ 爸爸掩不住得意,呵呵呵的笑了。 大學畢業的第二年,我申請到了佛大的獎學金。出國前一星期,爸爸領著我到兩年前已經搬走的林家辭行。我們進客廳時,林伯伯正挺著他那只胖嘟嘟的圓肚子,在客廳裡打太極拳。林伯母仍一如往昔,忙進忙出地為我們張羅茶水。 **心底話,沒說出口 小時候我有時會納罕:這麼嬌小,不過四尺多高的林伯母,怎麼會嫁給個兒比她大了快兩倍的林伯伯的。。。他們兩人不只身材相去懸殊,連個性也迥異。 林伯母細心,林伯伯粗曠;林伯母內向,林伯伯外向;林伯母說話平平和和,林伯伯最喜與人辯論。。。但,那個悶熱的下午,坐在林家褐色的沙發椅上,聽著林伯伯習慣性的與林伯母抬槓,我驀然想到:兩人若能相知,又何須相似? 這兩條平行線,雖然並不交會,但它們來自同一個方向,又走往同一個方向,比那些相交過又各自東西的直線,不是更要來得互偎而長久? 因為還要去別處辭行,爸爸和我在林家沒坐多久就告辭出來。 臨行前,林伯伯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說,“早點念完書,回來看望爸爸媽媽啊!” 我望著他黝黑率直的面孔,很想說:“林伯伯,這些年來,謝謝你和伯母,還有你床底下的擦鞋箱。” 但,和小時候一樣,我動了動嘴唇,卻說不出一句話來。 物換星移。離鄉背井,匆匆二十餘年。“老輩子”多半四散飄零;林伯伯和林伯母,也都已先後作古。我終究沒有向林伯伯探問那個擦鞋箱的下落。也從來沒分析過,那鞋箱,對我們兄妹六人目前這小小的成就,曾經發揮了多大的激勵作用。 那年頭,人們還不作興把友情放在天平上衡量。 那年頭,把心掏了出來去關懷照拂朋友還是很稀鬆平常的事。 我深深懷念那遠去了的歲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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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| 發表 WangHsu(王孝容) | 寫入 17/05/28 (日) 20:30:03 From 114.45.* | 床底下的神秘箱子-登載 1993/12/26 聯合報和1994/1/26 世界日報 好像打從我小學四年級開始,就常常聽見林伯伯向兄姐兜他床底下的擦鞋箱子了。但是,這麼多年來,誰也沒真正見過那個箱子。 **考不上,就到衡陽路 那年暑假,哥哥高中台大化工系第二名。爸爸的白髮和媽媽的皺紋就在他列名榜上的那一瞬間覺出了價值。 放榜第二天,一家八口正圍著長桌吃晚飯。院子斜對面,突然間劈劈拍拍地響得驚天動地。 由梔子花和桂花樹葉間,傳來了對面朱大孃洪亮的嗓門:”這是整個院子的榮耀啊。。。王家小孩有成就,我們全院子都與有榮焉。。。“ 幾分鐘內,隔鄰陳伯母,朱三嬢,傅伯母。。。都擠到門口來賀喜。爸爸媽媽望著哥哥,眼睛亮亮的。 第二年,輪到姐姐考學校。從四月間開始,每次林伯伯來家裡打麻將,總不會忘記向姐姐打趣:“ 大妹啊,去年你哥哥留下來的擦鞋箱子,還在我床底下嘿。。。今年你如果考不上,就到衡陽路去擺只高板凳。。。” “咳,” 林伯母在幫姐姐打圓場。“老頭子,你不要亂說。人家大妹怎麼看得上你那只破鞋箱。。” 七月底放了榜,這個平日裡功課只不過中上的姐姐,竟然一舉考上大專聯考的丙組狀元。 姐姐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驚住了。。。顧不得大華晚報的記者還坐在客廳裡,她竟然躲到屋裡去哭了起來。 往後的一個月裡,家中幾乎天天有人上門:記者,攝影師,賀客,。。。鬧哄哄好一陣子,大院子才清靜下來。 林伯伯的擦鞋箱,自然又沒能派上用場。 接下來幾年,每年一到春天,林伯伯依然會向其他的兄姐,窮兜他的擦鞋箱;三姐,四哥,五哥,分別又考上成大,台大,台大。那個擦鞋箱,依舊找不到主人。 **賺了美金再還我! 其實我們兄妹都明白,林伯伯為我們準備的,豈止是那個擦鞋箱? 在那一段政局飄搖,財經波動的年月裡,單靠媽媽一個公務員的微薄月支和爸爸半退休的薪俸,在養活一家八口之外,還要支持六個孩子上大學和出國留學,真是談何容易。 林伯伯深知,每年到了九月和二月學校要開學的時候,爸爸為了籌集我們六人的學費,往往愁白了頭髮。週末的牌局前,他常會把爸爸請進屋去。 “這是我月初才取來的薪水袋,你先拿去墊學費;等過幾個月,你手頭鬆動了些再還我。” 民國五十二年夏末,林伯母不知由何處聽說,爸爸在四處籌款,好為姐姐買赴美的機票。 她特地給爸爸打了個電話,聲音裡有些不悅。 “為什麼這樣一件大事,都不來和我們商量? 樹恩(林伯伯)的薪水雖然已經付了房錢,我還有些私房錢哪!” 爸爸知道林家剛買了房子,所以姐姐缺路費的事,特別囑咐朋友們不可在林家的牌桌上提起。哪知,他們還是由別處聽說了。 電話掛下不到一個小時,赫然看見林伯母站在家門口。她汗流浹背,氣喘吁吁的,手上拿著個牛皮紙袋:“等大妹到美國去,賺了美金再還我。” 堅持不肯進來喝杯涼水,林伯母又頂著午後的炎陽,蹬蹬蹬的走了。 爸爸捧著那只陳舊的牛皮紙袋,良久沒說話。 這年夏天,就剩我是家裡最後一個考大學的了。 **這個箱子就等你了! 星期天午飯過後,我陪著媽媽,由後街走去林伯伯家參加週末的牌局。 一見到我,林伯伯一邊擺牌桌,一邊很高興他又找到了開玩笑的對象:“么妹啊,今年暑假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囉。我床底下那只擦鞋箱子等了那麼多年,就等你帶它到臺北火車站去謀生活哩。” 林伯母一聽見他的聲音,趕忙邁著快步由廚房邊上走出來。她一面取了開水,為媽媽和我泡茶,一面數落林伯伯。 “哎呀,老爺子,你真是老顛冬了。人家么妹是一女中的高材生啊,哪裡看得上你那個破鞋箱?我看哪,你那個鞋箱,就只好留在你的床底下長黴去囉。” 對於林伯母的奚落,林伯伯一向是打定了主意假裝沒聽見。所以常常是她說她的,他自顧自講他的,好像兩條平行線。 “么妹啊,我說穿著綠制服去火車站前擦皮鞋,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哦。” 對爸爸這一幫他稱為《老輩子》的朋友,我一向都不知道該和他們怎麼搭話。那時候,孩子輩是不作興與大人拌嘴的。 即使是在朋友面前口若懸河的五哥,一到了這些伯伯伯母跟前,也成了啞貓了。 對於林伯伯的調侃,我只能哼哼哦哦的帶了過去。 但,心裡一直有個念頭,很想到他們的床底下,去看看哪一個說了這麼多年的擦鞋箱的真面目。 整整七年了。雖然我們兄妹,從來不相信我們真可能會因榜上無名,淪落到去為人擦鞋的地步。但, 每次聽到林伯伯提起《擦鞋箱》這三個字,總會不自覺的在回家以後把習題拿出來再看一遍。 畢竟,若是考不上大學,自己丟臉事小,父母親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事大啊。 聯招放榜的當天,林伯伯很高興的給爸爸打了個電話。”哎呀,我這個擦鞋箱看樣子是找不到主了。看看你的孫子以後用不用得上。。。“ 爸爸掩不住得意,呵呵呵的笑了。 大學畢業的第二年,我申請到了佛大的獎學金。出國前一星期,爸爸領著我到兩年前已經搬走的林家辭行。我們進客廳時,林伯伯正挺著他那只胖嘟嘟的圓肚子,在客廳裡打太極拳。林伯母仍一如往昔,忙進忙出地為我們張羅茶水。 **心底話,沒說出口 小時候我有時會納罕:這麼嬌小,不過四尺多高的林伯母,怎麼會嫁給個兒比她大了快兩倍的林伯伯的。。。他們兩人不只身材相去懸殊,連個性也迥異。 林伯母細心,林伯伯粗曠;林伯母內向,林伯伯外向;林伯母說話平平和和,林伯伯最喜與人辯論。。。但,那個悶熱的下午,坐在林家褐色的沙發椅上,聽著林伯伯習慣性的與林伯母抬槓,我驀然想到:兩人若能相知,又何須相似? 這兩條平行線,雖然並不交會,但它們來自同一個方向,又走往同一個方向,比那些相交過又各自東西的直線,不是更要來得互偎而長久? 因為還要去別處辭行,爸爸和我在林家沒坐多久就告辭出來。 臨行前,林伯伯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說,“早點念完書,回來看望爸爸媽媽啊!” 我望著他黝黑率直的面孔,很想說:“林伯伯,這些年來,謝謝你和伯母,還有你床底下的擦鞋箱。” 但,和小時候一樣,我動了動嘴唇,卻說不出一句話來。 物換星移。離鄉背井,匆匆二十餘年。“老輩子”多半四散飄零;林伯伯和林伯母,也都已先後作古。我終究沒有向林伯伯探問那個擦鞋箱的下落。也從來沒分析過,那鞋箱,對我們兄妹六人目前這小小的成就,曾經發揮了多大的激勵作用。 那年頭,人們還不作興把友情放在天平上衡量。 那年頭,把心掏了出來去關懷照拂朋友還是很稀鬆平常的事。 我深深懷念那遠去了的歲月。 | 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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