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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普二故事   第一個十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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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思~~by 楊愛蘭
發表 jhsun(小孫)作者編修:附檔 / 內文
寫入 13/07/21 (日) 06:18:28 From 118.168.*
追思  
 
父親走了,走過了豐富充實的一生,走過了九十三年漫長的歲月,無怨無悔,沒有遺言,沒有未竟的心願。要說有一點遺憾的話,那就是再有兩個星期,他就可以趕上長孫孟學的大婚了。  
 
兩年前,他出版了耗時十年才完成的大作「日本民族的起源」。之後,我就一直有點擔心,擔心他失去了生活的動力,健康會開始出問題,因此一直鼓勵他要再接再厲。他努力了,但也如我所擔心的,開始抱怨記憶力不行了,組織能力變差了,寫不下去了。他的胃口越來越糟,腳軟摔跤越來越頻繁,皮膚過敏的宿疾,更是變本加厲起來。今年四月初,因為全身被他抓得幾乎體無完膚,弟弟把他送進醫院強行治療。十天後皮膚治好了,回到家卻開始發燒咳嗽,呼吸越來越急促,又被匆匆送回醫院。這回醫生說是肺炎,再晚一個鐘頭送到可能就沒救了。  
 
肺炎是老年人的第一號殺手,我得到消息從美國趕到台北時,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父親,已昏睡在加護病房,還因插了管,也不能說話了。我叫他時,他睜開了眼睛,茫茫然的,不知認出了我沒有。妹妹覺得沒有,弟弟說應該還認得人。黃院長進來看他時,他卻睜大了眼睛,還咧開了嘴笑。    我說,嗨!還有選擇性的認識耶。妹妹說,好像只認得男的,不認得女的了。  
 
我猜父親是被女人煩死了。做決定的,下命令的是男人,執行的卻全是女人。從家裡照顧他的阿敏嫂,到常來看他的女兒,朋友,要他吃、要他喝,要他穿穿脫脫,要他塗塗抹抹,在他耳邊嘮嘮叨叨的,都是女人。到了醫院,從護士到二十四小時看護,幫她換藥、幫他進食、幫她按摩、  幫他翻身,要他上上下下做各種檢查,折騰得他受不了的,也全是女人。難怪他看到男人就像看到了救星。  
 
插了管的病人很少能挨到拔管,但父親進了加護病房一個星期後,醫生居然告訴我們,情況良好,  有望拔管。三天之後,他真的拔了管,轉進了普通病房。我們喜出望外,一直在他耳邊說:「您好棒!  要繼續加油哟!」  接下來的兩個星期,父親天天都有進步,甚至不用鼻管,可以自己呼吸了。我和妹妹還勉強他坐了起來,幫他運動手腳,促進他的肺活量,希望一個月後他能坐著輪椅,  去參加盼望已久的,大孫子婚禮。一直猶豫是否該將兒子的婚禮改期的弟弟,看到父親奇蹟般的好轉,也有如接到了指示,毅然的將喜帖發了出去。  
 
然而,我們都高興得太早,太樂觀了。五月三日,就在他的大女婿也從美國回來看他的那個晚上,  父親的病情有了第一次的反覆。他忽然又呼吸困難,需要鼻管,需要氧氣罩,需要將氧氣開到最大了。據超音波的顯示,他的肺坍塌了一角,有痰塞在角落,吸管很難吸到,人又太虛,自己咳不出來。醫院通知了病危,但在看護不停的拍背下,他挺過來了,呼吸又順暢了,我們只是虛驚了一場。但從那一次起,到十六日他終於沒挺過來的那一天,我們又虛驚了好幾場。情況越來越不樂觀,我們從希望轉成了失望,不得不在心理上強迫自己接受:父親的日子,怕是走到盡頭了。  
 
父親變成只有在縮成一個胎兒的姿勢時才舒服。要幫他伸展一下,或換個姿勢,就會看到他一臉的痛苦,甚至哀哀叫。沒人知道他為什麼痛?或痛在哪裡?他是VIP  病人,醫生不敢怠慢,只要想得到的檢查都做了。做兒女的我們每簽一回同意書,  父親就要被搬動一次,痛苦一次,看得我很不忍心。後來我們想通了,以父親的年紀,他的現狀,就是查出了原因,又能怎樣?我們一致同意,  只要父親舒服就好,除了止痛拍背清痰,  什麼檢查都不再做了。  
 
我們其實很清楚父親苦苦撐著是為了什麼。五月十六日下午,他的媳婦在他耳邊輕輕的說:「爸爸!  你放心吧,我會告訴孟學,你曾經很努力的等他,他會了解的。」之後,父親漸漸鬆弛了彎曲的手腳,呼吸也越來越淺。兩個鐘頭之後,他平靜的走了。這兩年,因為全身癢,他老是抱怨,活得好辛苦。現在,他解脫了。  
 
十五天之後,六月一日晚,紐約回來的孟學和湘婷如期在君悅酒店舉行了盛大的婚禮。禮儀師的說法是,父親高壽往生,是喜喪,他孫子的婚禮應該照常舉行,這樣發喪時還可多一位孫媳婦送行。  我和老公取代了父親,坐到了喜宴的大紅主桌上。我瞧著眼前一場行進中的豪華與浪漫,招呼著一門幾乎全員到齊的楊氏親友,想到差一點就能趕上的父親,為他扼腕,為他嘆息。  父親不信鬼神,不信靈魂,他說過他相信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。  這一刻,我卻希望他是錯的。我希望他此刻正在天上,也正瞧著這一場風光,終於無憾了。  
 
婚禮的第二天,弟弟就發了父親的訃聞,十天之後,六月十一日一早,他在第一殯儀館最大的景行廳為父親舉行了同樣盛大的喪禮。偌大的廳堂佈滿了蘭花,由於父親的高壽,花兒有白也有粉,  各方送來的輓聯也全寫在大紅布上,連新入門的孫媳婦也是一身的粉紅。  
 
我的兩個女兒聽到噩耗,決定自美國飛來奔喪。她倆從小至今,收了外公無數的紅包,今日能自動回來送阿公最後一程,我很欣慰。不過為她倆一一解釋喪禮的細節,也費了我不少唇舌。父親沒有宗教信仰,他的喪事弟弟選擇了佛門俗家儀式。女兒回來的第二天,趕上了家裡做最後一場滿七。我們都跟著「師姐」們誦經,她倆聽不懂也看不懂,只能在一旁有樣學樣,跟著行禮如儀。倆人居然跟上了,沒有睡著,我還挺佩服。  
 
聽說是受了一部日本電影的影響,台灣現在流行讓往生者先享受一場spa,再層層包裹入殮。父親一輩子不知享受,弟弟決定讓他在走後也時髦一次。做兒女的被要求在場觀看,並象徵性的幫忙穿戴,孫輩們則被告知等在屋外,等阿公穿戴好了後再進來。我的女兒可能話沒聽懂,她倆沒在屋外止步,隨在我身後也一腳踏進了那屋,看到了尚未粧點的阿公。老大一驚非同小可,老二還好是醫生,看多了,處變不驚。我不知如何跟她們解釋這個習俗,我得先去看看那部電影。  
 
公祭時來的人可真多,把一個大廳塞得滿滿的。女兒問我,媽媽,來人您可都認識?當然大都不認識。但這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們都認識妳們阿公。人家可能是尊敬阿公的為人,佩服他的成就,或曾經受過他的幫助,才不辭辛苦的跑來撚香獻花致最後的敬意,家屬因此要深深一拜,表示衷心的感謝。  我告訴她們,中國人慎終追遠,比起婚禮,可能更重視喪禮。婚禮還可能只送紅包,  不去喝喜酒;喪禮卻是只要接到訃聞,一定會親自或派代表致意。沒接到訃聞的,間接聽到消息的  ,或透過層層關係被輾轉通知到的,也都會設法出席。從這些來客與主家的互動中,透露出的是往生者及其家族的社會地位與人脈。  
 
比如說,牆上掛的第一張輓聯,是一個「前」總統送來的。他和他的父親,都曾是阿公的病人。到現場獻花的,有一個是現任的副總統。阿公和他同是台中一中的傑出校友。老大說,我注意到了,  他出現之前,先進來了一批安全人員。還有那個走路已經危危顫顫,要人扶著進場的老先生,則是輾轉聽到消息,特意從日本趕來的一個日本友人,可能代表某雜誌社,或某個「學會」。聽說他寫了一篇悼辭,想在喪禮上悼唸,可惜時間不允許,被婉拒了。唉!辜負了人家的好意,真不好意思。日本人和中國人同受儒學的影響,他們對往生者的尊崇,可能比中國人更甚呢。  
 
很多朋友都要我節哀順變,其實我想跟他們說,我沒有太難過。人生有涯,每個人遲早都要走。我的母親二十五年前走時我很難過,因為她走得太早了。  我的父親,妻賢子孝,福壽雙全,生前精彩,死後哀榮;他什麼都有了,我不難過,我羨慕他!  
 
 
愛蘭      6-26-13  

 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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