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寫入 09/01/29 (四) 05:27:41 From 63.70.* | 那天我休假在外,從異地街角的網吧中打開電郵,企盼不見惱人的公事上身,文政學長的名字卻意外地盤據了整個信箱,一下把我帶進寒風凜冽的向陽山,在眾人的錯愕中他寬闊堅實的身影漸隱在林海裡,朦朧中那雙晶亮的眸子卻似揮之不去,一貫有稜有角的微笑仍一逕叮嚀著什麼… “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…" 剛入山社時怯生生的我,初識文政不是他的人,而是他的文,那份經典的棲蘭松蘿首勘記錄,再佐以山胞間的道聽途說,似乎司馬中原筆下的路客與刀客已融為一體,粗獷中猶帶細膩的俠士悄然飄臨。 第一次把他的人和名對在一塊兒時,心中不禁暗呼,好個文政,果然所傳不虛,黝黑的皮膚掩不住虯結的筋肉,原來晚餐時兩個便當再加一鍋白飯才堪打造出這一副身子骨,可以不動如鐘,亦能疾行勝風。墨色的鏡框完全擋不了他精湛的目光,既傳達出醫科狀元的丰采,又有著穿透山林的鋒芒。酷似原住民的臉龐,總透露著一絲桀驁不馴,意圖在家人的殷殷切望中闢出自己一片天,甚至深入我土木系的流體力學課,將一干學長殺得棄甲曳兵。 認識久了,傳奇中的那分神祕逐漸褪去,才意識到文政的平和踏實。不多言的他,即使在獵戶老鬼家大夥暢飲喧嘩之際,依舊持守著他固有的沉穩。就在你開始以為傳奇只不過是傳說時,他卻在北插腳下深壑之中,好整以暇地收刀入鞘,信手捻起繡花針線,眉頭微蹙地把自己臂上寸許長的刀傷縫了回去──傳奇依然是傳奇。 “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…" 小山胞的歲月是種懵懂中的草莽,渾渾愕愕間幾個新鮮人就被阿魯米一把拉上了巴博庫魯棲蘭松蘿,劈荊斬棘不在話下,但眾人心頭一無罣礙,只因懷裡揣著文政手書的詳細記錄,腳下踩著他年前砍出的路痕,眼底搜尋著迷霧中若隱若現的白路標,上面文政的掌溫早已退去,但一股暖流卻自心田升起。時隔近三十年,文政記錄中那張萬分之一的地圖仍歷歷在目,上頭白紙藍字次第標示著“1谷",“2谷",“3谷"…,冥冥中修正的讖語迴盪在谷裡:“…驀然回首,再也連不完的峰,再也走不回的路。" 雪山尾稜上的這一池清淺,有個詩意的別名──“十七歲之湖",是緣自她飄逸的清純吧,抑是難近芳澤的矜持?她也真挑動著我們少年十五二十時躍動的心。二十周年社慶會師前,眾領隊在時空容許的範圍內,頗有默契地將某些路線先踏勘一次。我加入老搭檔光恩的模故松蘿,驚喜的是文政竟也拔刀相挺,縱然他已二度重遊,縱然他必須在南勢溪畔與我們提前分手,兼程出山。雖道山中無甲子,那晚稜線上霧沉月升,光被雲海之景卻讓人終生難忘。我們爬上枝頭,各據一方,讓風聲樹濤填滿我們笑語間短暫的留白,印象裡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山裡和他秉燭夜談。 “兩三年是沒有問題,兩三年是沒有問題,親愛的心上人,請你不要難過,我一定會等你回來。"已經忘記在那座山裡,也是夜幕深沉,一群人就著火光信手翻到這首沒譜的山歌,連姑娘生來愛唱歌的林大也一問三不知,平日寡言的文政卻在這當口抄起歌本,一聲吆喝:“跟著我唱!"大夥就這麼一遍又一遍,忽而低沉忽而高亢“…我一定會等你回來。"“…我一定會等你回來。"之後他在雙鬼湖遲歸,當外面鬧得沸沸揚揚,社內諸公卻自有份篤定,難道他們也在哼著“兩三天是沒有問題…我一定會等你回來"? “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…." 四載悠悠的山林歲月,就在離校前夕我又踏上了巴博庫魯棲蘭松蘿,所不同處在於這次刻意捨林道而就稜線。猶記在山社的活動宣傳上,我三分自豪七分心虛地寫下:“向寬稜,倒木,刺藤挑戰!"行前在社辦巧遇文政,心虛一轉為虛心,移樽就教了許多寬稜定位的問題,他也不厭其煩一一指點,再慣例地拋出幾個引人深思的開放式問題。不記得我回答了他的疑問沒有,印象中只有歸來後跟他描述那條難纏的稜線,眉飛色舞之際,他卻接口說到:“你們發現的那個水池是終年有水嗎?"一下我從雲端落回現實,愣愣地看著他,他又兀自補充道:“你如果仔細觀察水下的植被,…"唉,VJSO,YOU WERE SOOO VJ(蘇文政啊,你是如此如此地“文政")。 在那高唱登山學術化、多元化的年代,文政早已心到手到,親力親為。初聞他路的三大定律,直像老婦村談,平淡無奇。四年一覺,方知意境無窮,愈嚼愈甘。我們土木系公認最艱澀枯燥的水文學,他卻化腐朽為神奇,成了預測溪水流量的利器。滿山徧野的樹椏,變作他不帶營柱的藉口。藤蔓交纏的枯木,成就他拋下汽化爐的自信。最難能可貴的,群峰萬壑、雲起雲落間絡繹於途的山友,曾有幾人像他持守一生信念,乃至鞠躬盡瘁。打開他架設的網頁,上探高山雜症,下涉過溪巧技,巨者寬稜定位,細處模糊邏輯。回顧他歷來的行腳,絲毫不減當年的膽識豪氣,常走人所未走,急人所至急。 案頭靜躺著一疊蒙塵的舊資料,印自文政手創登山醫學讀書會的參考讀物。最上頭一頁是他引薦我入會的電郵,發信時間是──2007年1月11日。有點不敢置信的我揉揉婆娑的雙眼,思緒又飄回模故山下水聲淙淙的南勢溪,他寬闊堅實的身影消失在溪彎處,雨濛濛中那雙晶亮的眸子卻似揮之不去,“我先走了,你們慢來,回頭行後再見。"一貫有稜有角的微笑仍一逕叮嚀著… 後記:以上副標題引自李故資政國鼎自選之墓誌銘,原文出於聖經提摩太後書,是使徒保羅殉道前了無遺憾之肺腑言。文政於親情於友誼實在走得太早了,然作為山的子民,他真是當此三言而無愧,就像半生戎馬的大將,寧以馬革裹屍,又那堪老驥伏櫪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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